妈妈去世已经十二年了,我们也长成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,然而妈妈在我们记忆中,永远是那样年轻、秀丽、质朴和端庄。因为她死得太早了,她在世还不到三十八个年头。
从我们呱呱坠地,妈妈就用伟大的母爱织成的彩带,紧紧地拴着我们的心。这些年来,妈妈虽然离开了我们,这根彩带却永远不断、不断……时刻使我们思念母亲的恩情。
妈妈太爱孩子了,她没有什么“重男轻女”的思想;她热爱自己的事业——黄梅戏,很想有个女儿,长大了好教她唱黄梅戏。不想头一胎是个男孩,第二胎又是个男孩。可是,她照样像宝贝疙瘩似的疼爱我们,并把爸爸名字里的“亚”字给了哥,取名小亚,把自己名字里的“英”字给了弟弟,取名小英。
听爸爸说,有一次小英着了凉,闹肚子。妈妈急得手足无措,赶快抱起小英就向医院里跑,医生们都认识妈妈,经过诊断,认为无关紧要。但他们看到妈妈心疼孩子那股认真劲儿,便和妈妈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。他们故意渲染小英的病情严重,“命在垂危”,话犹未了,妈妈竟当场哭了起来。医生们大概也未料到玩笑竟会引起这样强烈的“效果”吧,所以又赶忙劝慰妈妈,说:“不要紧,不要紧,只要你唱段黄梅戏,我保证把孩子治好!”妈妈忙抹去泪水,就在急诊室里唱了起来。她刚唱完,医生们不禁鼓掌大笑,随即开了付“处方”:“凤英同志,请放心,孩子不碍事,只要用热水袋焐焐肚子,再吃点药,就会万事大吉的。”这一番话又把妈妈逗得破涕为笑了。
妈妈对我们的成长,也是十分关心的。我们在学校里戴上了红领巾,考试成绩优秀,她就高兴;如果成绩下降,或者是因为调皮而受到老师的批评,妈妈就难过,甚至流泪。她常常用她童年的苦难生活来教育我们,她讲小时候怎样读不起书、怎样卖米、放牛、打猪草;为了能混上一口饭吃,她曾经帮过店老板洗刷碗碟。妈妈是一个失去了幸福童年的人啊。
在那尔虞我诈、人吃人的社会里,妈妈没有享受过亲人的温暖,没有享受过人间的爱。所以,到了新社会,她处处寻求友谊,处处寻求友爱,她把同志们当成亲人。每次下农村演出,她总要结识几个农村的老大娘和小姊妹,帮她们挑水干活,为她们清唱;她和同志倦一起,也总是有说有讲,谈笑风生。有一次有位时奶奶从淮北来,身子骨不舒服,她听说了便赶忙跑去看望她,和老人家头碰头地靠在一张床上谈心解闷,并按照淮北人的称呼喊她“娘”。时奶奶想起这些事,总是淌着眼泪说:“凤英真比俺亲闺女还亲哩!”
六二年冬天,雪下得很大,突然,从我们剧团一个棚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,原来是一位灾民的大嫂在棚里生了一个孩子,孩子又饥又冷,放声大哭。妈妈知道了,她连忙送去了棉衣和钱,那位大嫂感动得直淌眼泪,简直说不出话来。
妈妈经常讲,她演《柳树井》中的招弟,就是学她童年时的小姐妹——一个童养媳;她演《打猪草》中的陶金花和《天仙配》中的七仙女,也都有她在农村放牛挖野菜时所接触的姐妹和她长期观察、体验所积累的素材。记得有一天,她在家里准备《女驸马》中的“状元府”一场戏,妈妈演的是冯素珍,当演到冯素珍哥哥冯益民焦急地埋怨妹妹说:“看你这个女驸马怎生得了啊!”妈妈揣摩:冯素珍听了哥哥的埋怨,戏该怎样演呢?设计了几个方案,都不满意,不能表达兄妹之间恰当的关系。恰巧,这时小亚在学校里挨了批评回来,妈妈听了很生气,举起手装着要打小亚的样子,小亚眯着眼,撒着娇,似娇嗔,似求饶,妈妈见了小亚那副怪模样,扑哧一下子笑了起来。她无意中发现这个表情,既天真,又有几分淘气孩子的样子,借用来表现冯素珍兄妹之间的关系,倒挺合适。此后,她每演到“状元府”这场戏,便采用了这个表情。
妈妈热爱人民,热爱生活,向人民学习,向生活学习,使她的表演艺术充满了生活气息,形成了她自己独特的风格。可是,就是这样一个受到人民爱戴的演员,在史无前例的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竟被“四人帮”迫害致死了!
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,我们小弟兄俩,一个十多岁,一个才九岁,还不太懂事。只知道妈妈不再按时检查我们的学习情况了,也很少露出往日常有的笑容。接着就是抄家、大字报。什么“黑线人物”啦,“黑干将”啦,大帽子一顶顶地飞来。随后小报上也注销了批判“大毒草”《天仙配》和“美女蛇”严凤英的文章,还画了许多漫画,这些画把妈妈画成人面蛇身,嘴里吐着毒信的“美女蛇”。我们呆呆地看着这些画,哭也不敢哭,笑也不敢笑,心里想:妈妈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“美女蛇”呢……妈妈怕吓着我们,便悄悄把我们拉回家,她一把把我们搂在怀里,小声地问道:
“怕吗?”
我们摇摇头,心想:妈妈不是蛇呀!
“那条‘蛇’坏吗?”妈妈又悄声地问。
“不!妈妈从来不吃人,你不是蛇!”
“妈妈是好人!”
妈妈听了我们的答话,一下子把我们俩搂着更紧,一滴一滴热乎乎的泪水,在我们的脸蛋上滚动。我们也更紧地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,想借她温暖的双臂,来抵御令人战栗的寒流。
在那使人窒息的不安日子里,每当妈妈很晚才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回到家里时,只要她的目光,一落到静静地坐在桌边等待她回来的小兄弟俩身上,好呆滞的目光,好像立刻就闪出一些光彩,那声音也立刻变得轻快柔和了。似乎她已忘记了刚刚过去的“疾风骤雨”了。
不久,竟有贴出大字报,捏造事实,诬陷妈妈一九六二年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,情着对毛主席的“刻骨仇恨”,要砸碎毛主席的石膏像。一刹时,大字报铺天盖地地压过来,矛头都对准妈妈。这样的罪名,在当时是会坐牢,甚至会要命的。妈妈的脸色变得铁青,她把我们拉到身边,态度十分严肃地问道:
“妈妈会反对共产党吗?”
“不,妈妈你不会……”
“妈妈会反对毛主席吗?”
“不,妈妈教我们唱《东方红》,要我们做毛主席的好孩子。”……
那几天妈妈常和我们讲她在旧社会的苦难史,一边讲,一边哭。最后总是说:“国民党迫害我,把我变成鬼,共产党救了我,使我变成人,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严凤英!……”
随着形势的发展,妈妈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。活路一步一步被堵死,妈妈在屈辱的漩涡里痛苦地挣扎着。后来妈妈在旧社会受迫害的苦难史,竟也被他们用来大做文章,肆意歪曲。这把在旧社会斩杀过多么妇女的封建屠刀,如今又当着我们的面杀向妈妈!这是重重刺伤妈妈心灵的最狠的一刀啊!妈妈拖着无力的步子回来,眼睛里闪着泪花,问我们:
“大字报看到了吗?”
“看到了。”我们抽泣着。
“为什么忆苦思甜时我倒的苦水,现在都变成我的罪行了?为什么国民党反动派在我脸上砍了一刀,却成了他们揭批的材料?”
妈妈想不通,我们也答不出。
妈妈停顿一会又问我们:
“是白毛女坏,还是黄世仁坏?”
“黄世仁坏!”
妈妈热泪夺眶而出,泪眼中又含着惨然的微笑。当时我们不理解她的心情,现在想来,妈妈可能是在受这种难以辩解的侮辱和迫害下,为我们能这么一丁点分辨是非的能力,而稍稍感到宽慰吧。
没多久,他们为了把妈妈“改造”过来,决定扣发她的工资。我们的日子更难过了。即使是这样,妈妈也总还是尽力安慰我们。
受不完的批斗,写不完的交待。妈妈的脑子时刻都绷得紧紧的,神经受到很大的刺激,再加上营养跟不上,人感到特别疲劳。妈妈很想抽香烟。但烟厂停产,香烟供应很紧张,我们家又没有钱,所以,妈妈只能偶尔买几包劣质烟用来熬夜。最后,连劣质的烟也买不起了,妈妈只好把省下的烟头一个个拆开,把烟丝装在一个纸盒里,用报纸卷成喇叭状的烟卷来抽。爸爸怕妈妈的嗓子熏坏了——那是下了多少苦功才练出来的一副黄梅以的歌喉啊!教会哥哥用筷子练着纸条卷香烟。就这样,弟弟拾烟头,妈妈剥烟丝,爸爸裁纸条,哥哥卷香烟。妈妈看着忙碌着的全家,嘴角浮出一丝苦笑道:“这烟多好啊,是‘全家福’牌。”
“造孽啊!严凤英犯了什么罪?让她抽这种烟!”红军大院的爷爷、奶奶实在看不过去了,有时也偷偷地送几包自己抽的烟来。
在压力越来越大的情况下,妈妈决心到农村去劳动!六八年春,风声更紧了,旌德的烈属徐奶奶特意派自己的儿子来接妈妈去避一避。妈妈也和我们说过:“看来,这次文化大革命,是不要我这样的人唱戏了。我原来就生长在农村,我能劳动,我们到旌德去当农民,靠自己的双手,总是有活路的。”
她想了想又说:“不过,我现在头上戴了十几顶帽子,将来要和地富反坏在一起监督劳动的,你们害怕吗?”
“不怕。”
“不怕就好,这也是考验。”她笑了。
在这样万分艰难的时刻,妈妈还是有“接受考验”的思想准备的。正在这时,竟有人无中生有地给妈妈扣上了“反江青”的“严重现行反革命”的大帽子,这顶帽子,把妈妈逼上了死路。临终前,妈妈还含着眼泪嘱咐我们:要热爱党、热爱人民,长大了要跟党走……
连接着母子这情的彩带,被死神狂暴地扯断了!
那是一个寒雾压人的早晨,爸爸和我们,摇晃着紧闭双眼的妈妈,叫啊,哭啊!……妈妈躺在那里,那样平静,那么问心无愧地睡着了。由于她被诬栽上“反江青”的“罪名”,所以不许为她整容。我们小哥儿俩只得端来冰冷的水,爸爸用毛巾给她轻轻地洗脸。有位好心的阿姨借来一把梳子,爸爸又仔细地给她梳头,就像她要去为热爱黄梅戏的观众演出一样。然而,这次她再也不能去了:妈妈永远也醒不来了。在我们党、我们民族遭受浩劫的日子里,妈妈是最早受难者。她蒙冤受屈,还要张开母爱的翅膀保护我们。妈妈看着看着就老了,眉毛锁得紧紧的,脸上也添了皱纹,人很快瘦了下去。现在,她静静地躺在那里,再也听不见别人的造谣诽谤,再也不用去参加批斗审讯了。她眉头解开了,皱纹舒展了,枯黄的脸上甚至泛起了红色。我们仿佛又看到妈妈在《天仙配》、《女驸马》、《牛郎织女》中的那种端庄秀丽的容貌,那样年轻生气的面庞。
妈妈的师兄查瑞和、胡根杰叔叔冒着“丧失立场”的风险,向军代表申请,拉着板车送妈妈的遗体到火葬场。沿途有人听说拉的是严凤英,要求掀开被单看一看。“年轻啊,太年轻了!唉……”
叔叔们劝慰着爸爸和我们,要我们回家。我们的目光久久地停在妈妈的脸上,要把妈妈的慈容深深印在脸海里。这就是我们记忆中妈妈的最后印象——那样年轻,那样秀丽,那样朴实,那样端庄。
妈妈的心脏停止跳动三小时后,便又有人来抄家。在以后的几次折腾中,妈妈所有的照片全部抄光了。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们,只能在记忆里想象妈妈那熟悉的身影。
永远地断了!——这传递我们母子心声的彩带。
然而,可以告慰妈妈的是,过去关怀过妈妈的伯伯、阿姨们,至今仍然真诚地关怀着我们。敬爱的周恩来爷爷生前一直关怀着妈妈,邓颖超奶奶也多次地关怀妈妈的问题。去年的全国文代大会上,她老人家专门向鲁彦周叔叔问到妈妈的情况。在联欢会上爸爸代表我们全家向周爷爷致敬意和向她老人家问好时,邓奶奶又热情地赞扬了妈妈,并要我们好好向妈妈学习,继承妈妈遗志,努力为党工作。各地的无数观众,也在雪片般飞来的信件中,用深厚的情谊来编织着另一条医治我们心灵创痛的新彩带……